白白了个白白

▲老九门
▲解家小九之大年夜

      解家有从老辈传来的规矩,不论身在何方只要还是解家人,便要赶回老宅过个团圆年。

      解九爷还记得小时候每到年底,众位叔伯带着妻儿和清报年账的伙计络绎不绝的从各地赶来,带着从各处得来的新奇玩意,见面拱手作揖,嘴里说着万事亨通之类的喜庆词,讨论着哪家姑娘漂亮该给哪个哥哥说门亲事。

      那个时候他总是能赚足了压岁钱,然后被堂兄弟们拉着跑到街上买上几份糖油粑粑,再往兜里揣满小炮竹,躲在府门前的大石狮后。每当有人从这儿经过便拿线香把信子点着,然后一起扔到他们脚下。一群孩子瞧着正经的大人们蹦哒进门的滑稽样子总能调皮的捧腹大笑。

      他们开心的样子还印在解九爷的脑子里,堂弟把咬了一半的糖油果当成炮竹扔出去,点着的鞭炮却在手里炸了,一秒钟停顿后哭叫后,换来的是解九和小伙伴们更大的笑声。在解九爷的回忆里,那笑声不像书里写的那般如风铃样清脆,美妙朦胧,而是弯腰按着肚子发出“鹅鹅鹅蛤蛤蛤”之类奇奇怪怪的动静,搞笑却无比真实。

“爷,到了。”

      清冷的光随着随从缓缓打开的车门,毫不客气的投进车里,解九爷在黑暗中久闭的双眼被亮光透过眼睑照的一片血红。

      何为真实?他不禁自问。

      耳边天真的嬉笑声还没结束,自己渐弯唇角还未完全翘起,便在这道光下化为乌有。

      到了,这条路到头了。这句话伴着那道光,在他耳边如此响起。

      大年三十的解家大宅前挂了两排白纸灯笼,一个个亮的像掉到地上的月亮,惨白光芒把深黑冥字衬得尤为刺眼,像是捉笔作刀,一笔一划削肉见骨,把解九爷刺的血流不止。

      许是他不经意流露出的多余表情被身旁的伙计看出,察言观色的赶前一步伸手便去扯那石狮子颈间的白绫,解九爷却横臂一把将人拦下,片刻阖眸敛了所有情绪沉在心底,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平静。站在寒气逼人的家门口,他脱下特意从上海送来量身定制的米色大衣,摘掉金丝眼镜,除了指头上的九字尾戒外,不饰一物。当他借着清冷的白光踏进解府大门时,众人才发现,他们的爷早有预料,米色大衣下是一身黑色净面长布衫,应景丧孝。

     干倒斗倒卖这一行的人啊,不是在和死人斗智斗勇,就是在和活人尔虞我诈。局势动荡的三九城早就没人敢说跟自家姓,所以这群靠乱世发横财的人也遭了殃,必须死的死了,能救的也活了下来,但旧仇已结,新恨刚种,这活着的也凑不得团圆。正如刽子手为保大家,忍痛亲手了结了犯错的儿子,而他自己的命却有一大批人在谩骂不念血缘,禽兽不如中来收。

      解家的叔父只是其中一个。
   

      解家叔父门前伙计向赶到的九爷问了安便被退了下去,虽说是解家叔父的人,但九爷家主的身份还在。解叔父在这春节喜庆团聚之日挂满府的丧礼似乎抒不尽他心中恨意,九爷屈指叩门的手还未来得及敲响,老人骂骂咧咧的污秽之词便传入他的耳中。

      今年长沙连月的雨染了血似乎都带着淡淡的粉色,老人恨这血雨中为什么有他儿子的气味,却没有青楼前抽大烟的刀客味道。老人恨他一把老骨头不要脸面地磕在解九爷书房门前的石阶上,哭的撕心裂肺,而解九这个晚辈却连一个刚满十三岁才随丁叔下斗的亲侄子都没有救。

      门前的白纸灯笼将九爷的影子打在雕花琉璃窗上,门里人早就察觉九爷就在门外,却用尽最后力气将所有能想到的词都骂了个遍,不得好死的诅咒,下了一个又一个。

      刺骨夜风吹的廊沿上的招魂幡飘荡,九爷早已冰凉的五指,攥紧,松开,再攥紧。叔父喊的每一个字都和那日刑场上枪决时打出的子弹一样,直直地钻进他的脑仁里,搅的生疼。

      但人活得久见得多,就成精了。老人知道解九爷的苦衷和不得已,却还是恨,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甚至是家主解九!若是如此,也许此时解府内会张灯结彩的过春节,再由叔父带头歌颂着家主舍己保家的大义。同时,老人也知道,无论他怎么咒骂,怎么,这位解家家主都会好好照顾自己的遗孤遗孀。

      屋内的声音渐渐变小,也许是喊累了。经历了前些日血雨般的大清洗,久立寒风又听此咒骂的解九爷头疼顽疾终是又发作了。冷光之下他额边微凹处突突突地跳个明显,他抬臂用指节发白的手掌抵在双侧太阳穴处,使劲掐按两下,也不顾是如何难受只管扭头看向一旁伙计,出口声音沙哑的有些陌生。

“怕吗?一个杀解家人的解家人”

      解九爷不知道问这句话时,自己的神情到底怎样,只知道身旁的伙计跪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摇着头。

      等到九爷踏出叔父房门的那一刻,主厅的石英钟刚敲响第十二下,长沙城内迎新辞旧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他却去了。临去时,不留遗嘱不留遗愿,只是瞪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解九,脸上带着说不清的怪异笑意问道。

“你也配姓解?”

      死人般的寒气从九爷的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脉,他双手下意识地插兜却摸了个空,这一落空,仿佛一个炸弹轰的一声在他脑中炸响。埋藏在九爷记忆最深处的刑场第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与叔父一样,枪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但所有投来的怨恨目光里都是那句问话。

     难得算尽一切的解九爷将眉峰微压,一侧的唇角满是苦涩的勾起自嘲弧度,戳进他的心底。

      这局他看得太透,看得太清,没有八爷一人活,全家活的光杆情况,也学不会他看破不说破,凡事避着走的自在洒脱,解九爷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为了解家。

      而解九一直都是解九,可惜没人信。此刻,站在白幡摇曳,黄纸铺地,屋内哭声乍起的诺大深院中,听着高墙外鞭炮此起欢笑彼伏,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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